崔浩新 著
城关的人并不关心回民饭店的改名,都以为是换汤不换药,于是依旧去那里买吃食。那天,去买“水晶包子”的尔撒拿着一只藤编篮子就出门了,他知道祖父是想让他上街散散心,他听见祖父在身后喊了一声:“捡着阴凉儿走!”
这是白嘱咐,一到夏日,这榴花巷里就到处碧沉沉的,只因这里家家户户都喜种花木,又背靠着那座四季芬芳以苗圃为业的“明家花园”,自是得天独厚。一进巷口,高高地撑起天空的是响杨、古槐和梧桐,热烈奔放的槐花或攀上墙头像个泼辣女子一样粲然一笑,而院中的丁香、海棠则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躲在屋基、墙角后面,以脉脉幽香逗引着过路的凉风热风,香椿的味道是和鸡子儿一起烈火烹油、诱人馋涎的,如果谁家院内的孩子扎堆儿,则一定是他家房前屋后的葡萄、无花果、石榴熟了。
可这个花果飘香的时节大异往昔,这是个“秋老虎”,天热得出奇,榴花巷里也静得出奇,大孩子们一波波儿坐上免费的火车南下北上出去革命串联了,小孩子们则成了红小兵,他们出不了远门儿,但也乐得不上课,跟着大人在校园里斗这斗那,上窜下跳,胡狗乱。
穿过一条羊肠小道就到了东白虎街,这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尔撒熟悉这里,他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就像一张活地图兼一本活词典,他很小时就听说早年间城关的大街小巷可以听到络绎不绝的各种“吆喝”,上世纪货郎为招徕大姑娘小媳妇的注意而喊出的那些花样翻新的“吆喝”,如今被尊称为“货声”,成为那些又开始热衷于传统文化的人研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把那些老人找来设立了什么传承人,尔撒听过,总觉得假,做戏的成分太足,他想借着这次奇遇看看听听当年的真人真声,想听一听挑一副担子卖豆腐脑的老人嘴边不停念叨的那句“豆腐脑——热的来——”,想听一听卖药糖的小哥儿那句俏皮的“卖药糖,卖药糖,一分一块,半分不卖——”,可他走了半天连个菜贩子也没见到,他们的那句“白菜、菠菜、茄子、芫荽,还有胡萝卜咧——”往往是响遏行云,隔着一条街也能听到的,可尔撒没听到一声。倒是在东白虎街那条被烈日喷吐的火舌舔舐的青石板路上,远远见到一个一手提麻袋、一手持传话筒的人从白色的光焰中像铁拐李一样冉冉现身,他边走边在这条落寞僵死空空荡荡的老街上有气无力地喊道:“我们是废品收购组,公家买卖,大量收购废品,破铺衬、烂套子、报纸书本子、绳头子、麻包片……大量收购来——”尔撒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过去“换洋火”、收废品的也成了国营单位了!
东白虎街不是一条直来直去的街,街中段会拐个弯儿,从空中俯看这条街如果努力想象的话大概会看到一只潜行捕食的下山猛虎吧。拐过那段传说中弓起的“虎背”,尔撒就望见西面的路口人头攒动,出事了!这是尔撒的第一反应,他紧抓着手中的提篮加快了步伐。
“马大个子”还是没憋住。他一夜没合眼,在床上翻来覆去,老婆不乐意了,睡眼惺忪地嗔怪他,在床上打什么旁连!他连忙说,没事儿,天热,睡吧。他不敢跟自己的女人说店里将要发生的事,自己一个人烦也就够了,没的让女人也担惊受怕。第二天他还是天不亮就起身了,却一直在家里耽搁转悠,老婆问他咋不去店里,他说,你甭管。这一天是王经理派人把“马大个子”叫到店里去的,他安抚“马大个子”说,马师傅,只管卖,出了事儿我担着!“马大个子”沉着脸不吱声,心说,你担着?怕你这纸糊的小体格担不住!
这一次“马大个子”站在窗口前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这不是他的包子,他闻见那味儿就犯恶心。他知道他躲不过去了,自己要交待在这一场上了!他不懂什么宗教,单位大会小会批判这批判那,他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话说得再难听,俺只装着没听着!他不是一个“教门人”,平时不进寺,连句教门话也说不囫囵,可他知道“天下回回是一家”,再怎么着也不能让老少爷们受辱吃亏呀!
“马大个子”一横心,一米八多的虎躯反倒镇定下来,不哆嗦了。
“革命群众们,快来买哩,今天卖的可是大肉馅儿的包子啊!”
“马大个子”见窗口前已排起队,急中生智,大声吆喝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憋红了脸大声吆喝,也是最后一次。
接下来,就是尔撒看到的那一幕。听到“马大个子”破天荒地这么一吆喝,城关上下就像点着了火,立时炸了营,人们源源不断地涌向昔日的回民饭店!
经过一番吵吵嚷嚷,终于问清原委的人们要找那个主事儿的王经理评评理,可遍搜上下就是不见他的人影儿。最后,还是一个店员朝店后的那间不起眼儿的仓储室努了努嘴。
那间仓储室的门在装死,任愤怒的人们如何敲门砸门都没一点儿反应,一个黑铁塔黑着脸一言不发地拨开众人,在门前稳稳站定,暗自运气,然后,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了那扇从里面反闩上的铁门上,咣当一声门开了,人们一拥而入,揪出了像只避猫鼠一样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王想发同志。
那间仓储室的门在装死,任愤怒的人们如何敲门砸门都没一点儿反应,一个黑铁塔黑着脸一言不发地拨开众人,在门前稳稳站定,暗自运气,然后,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了那扇从里面反闩上的铁门上,咣当一声门开了,人们一拥而入,揪出了像只避猫鼠一样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王想发同志。
东白虎街派出所的人听见信儿来过问之前,被围殴的王经理已经满脸是血,可嘴里还是不闲着,一个劲儿地瞎叨叨:“老少爷们,听我说,我不是啊——”
“你不是什么啊,我看你——不是——人!”王经理又挨了一飞脚。
哎哟——
“派出所的来了,派出所的来了!”正在外围看热闹的穆三爷瞥见派出所的小吴跟着报信儿的向这边急匆匆地赶,就向人群里预警般地吆喝起来。这穆三爷吆喝完,又一路小跑着迎上前去,一面讪笑搭话:“大热天儿的,你怎么来了?”一面用身子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三爷,我再不来就出人命了,真是越乱越出事啊,三爷,您就甭跟着裹乱了。”片警小吴想用手推开穆三,试图往前走,但一上手就发觉对方势大力沉,根本推不动。那个旧日的摔跤艺人也不与之硬顶,而是迈着特有的螃蟹步,围着片警小吴前后左右、嘻嘻哈哈地转圈,如同两位跤手交手前彼此趟出的八卦跤步,令小吴眼花缭乱、哭笑不得,如黏上了一块牛皮糖,一时还真摆脱不掉了。
穆三爷世代就住在东白虎街上,有名的跤户,个头不高,四肢粗壮,往那儿一立,如同一个上宽下齐的“日”字形,回族绊跤大绊子三十六,小绊子赛牛毛,他无一不精,人称“小架神跤”。解放前穆三爷一家算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城市贫民,若不是贫民谁也不会靠下跤场“背布袋”摔给人看,挣那么一口棒子面吃啊,因此阶级成分好得没法儿再好了,加上又是街道上一贯的治保积极分子,和东白虎街派出所上上下下的人头都熟,小吴拿他还真没脾气。
小吴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又遇上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穆三爷又吆喝上了:“快让条道,让派出所的同志进去啊!”可说也奇了,穆三爷越吆喝,人墙越挤得密实了。
正在这时,尔撒和众人看见街东面飞跑过来一人。
“师傅,俺家出事了!”那人跑到咋咋呼呼的穆三爷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尔撒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四达。
“啥事?”
“有人来抄家!”
“走!”穆三爷不咋呼了,那张枣红脸面色一黑,挥手就走,呼啦啦一大帮人从扭头观望的人群中抽身而出,直奔明家老宅而去。
尔撒看着那群人远去,变成街道尽头一些密密麻麻如蜂窝状的黑点儿,而那条被阳光打蔫了的老街也渐成了一股粗壮的黑线,仿佛从昏死中醒转来过,在灼烧似铁的大地上扭动翻滚着自己未死的灵肉。
他看着看着,感到一阵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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