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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是另一种记录

2018年12月30日星期日

小说地藏 之 “铁帽右派”




崔浩新 著


尔撒原地未动,站在那里,幸亏那时辰这条街上走动的人不多,零星的路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满大街铺天盖地一夜之间生长出来的花花绿绿的大字报比这个身穿那个年代最流行也最普通的蓝色中山装的男人的异样更有吸引力。说是“一夜之间”,其实是有些夸张了,运动未明着发动时,有些聪明人就从北京上海那些左声左气的文秀才发表在红旗文汇上的批判文章里探得了风气之先,春江水暖鸭先知嘛。城关街道分社的朱书记就是这样一只“肥鸭”,五七年“反右”没伤着他,六二年“自然灾害”没饿着他,这些年他灵巧地躲过了所有的风头浪头,像他过去在老家收割麦子包谷一样一直忙着一茬茬儿地批人整人,在这几条街上攒下了并不好的名声,背地里没人叫他“肥鸭”,却都咬牙切齿地叫这位人到中年略微发福的政工干部一声“肥朱”,他的大名朱福堂倒没几人记得了。当“肥朱”从报上读到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文章时,就有些汗襟襟的,他怕运动这一回会整到他这个当权派头上。四八年这座城市刚解放,他就转业到了地方,一开始他得到通知,说是让他到区政府报到,他心里挺美,但没想到报到后是把他分配去了街道工作,虽说革命工作不分贵贱,但只当个小小的街道干部还是很憋气,谁让他没文化,没读过几天书呢。但他朱福堂是个心比天高、心有九窍的聪明人,一开始他先是在王书记手下工作,和王书记两口子搞好关系就成了他心头的头等大事,他是那种会来事的人,更何况他们在这处城关都算是“外乡人”,自然更亲近一层。王书记两口子从上海来,以前从事地下情报工作,因为身份暴露才紧急转移来到解放区,“肥朱”怎么看都觉得这文质彬彬的两口子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老子冒着枪林弹雨打天下,坐天下的却是这路资产阶级先生小姐,他不服。但他却选择了和王书记一家做邻居,事情是这样的,刚解放,城里住房紧张,虽然没收了一部分旧官僚的朱门大院,但远轮不到“肥朱”这一级的街道干部去住。正发愁时,城关这一带的大房产主丁老先生来“献房”了,他自愿将名下的所有房产捐献给新政府,以解燃眉之急,只留一套小四合院自住。丁老先生来街道上“献房”时,出面接待他的就是“肥朱”,“肥朱”听明来意,喜不自胜,忙向王书记汇报。没想到王书记兜头浇了“肥朱”一盆凉水,王书记并不同意收下丁老先生的房产,他有他的一番考虑。王书记说,我们刚进城,立足未稳,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有些阶层的民众对我们共产党有疑虑,听信国民党反动派的传言,还怀疑我们要共产共妻。在这个当口儿,即使像丁老先生这样的开明士绅要“献房”,我们也不能收,我们政府可以为丁老先生代管房产,他依旧可以按年享受租息,用以解决晚年的生计,这是我们的政策。新政府对丁老先生深明大义之举进行了宣传表彰,丁老先生披红挂彩成了积极要求进步的开明绅士的典型,被破格聘任为街道干部,名声实惠两不耽误。“肥朱”看在眼里便有一股莫名的妒火,私下里跟人说,这老回回鬼得狠!
“肥朱”和王书记一家人搬进了丁老先生在东白虎街上的一套青砖小院,两家人礼尚往来,互通有无,很快两家人处得就像一家人。夏日人们在葡萄架下乘凉时,王书记谈起上海往事,说自己见过潘汉年,如果不是知道去见的是谁,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位西装革履、口叼香烟的上海“小开”会是地下战线的大名鼎鼎的领导同志!平日里,潘周旋在梅机关、76号、军统、青帮之间,游刃有余,那可是一位传奇人物!这番闲坐说玄宗的夜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肥朱”记住了这话。1955年初,曾任华东局社会部部长、上海市副市长的潘汉年在北京饭店被抓,潘汉年成了潘汉奸。听了风声的“肥朱”想起了陈年旧话,跑到市委组织部向上面做了汇报,上面很重视,马不停蹄地又向上面汇报,这样层层汇报上去,这位跟潘汉年只有一面之缘的王书记就成了庞大的遍布全国的“潘汉年系统”的一员,当年仅上海一地就有800多人株连被抓。身在府城的王书记被关了两年,因为确实查无实据,又回到了东白虎街,但他已不再是“王书记”,现在这里是朱书记的天下了,他们还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还打招呼,只是“肥朱”改口叫他一声老王。老王每天挑灯夜战忙着写申诉材料,这一切都被“肥朱”隔窗看在眼里,五七年反右一开始,“肥朱”就把单位的右派指标给了他。“肥朱”深知,如果老王没有错,就是他“肥朱”错了。自此以后,老王就成了历次运动中城关街道的主力选手,头顶的帽子越戴越多,用当地人的话说,“肥朱”这是吹着醭土找裂璺儿呢。
这不,此时十王殿的院子里正在举行一场针对大特务、叛徒、内奸、右派分子、历史反革命、刘邓司令部的小爪牙——过去的王书记现在的老王和大房产主丁老先生的批斗会,因为刚解放时善待了丁老先生,老王现在还有一顶“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的帽子。这么多铁帽子压着,“肥朱”心想你王书记该没有孙猴子的命了吧。
当尔撒的眼终于适应了头顶那轮毒焰万丈的太阳所放射出的光芒时,他看清楚了那座熟悉的建筑,可他汗流浃背,他不敢相信他的眼:那座古老的券门被用白垩粉刷一新,门洞旁赫然挂着一面牌子,上书“城关街道分社”。更令他惊讶的是一行笔走龙蛇的红艳艳的大字十分突兀地横踞于门洞之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与此同时,一连串相似的政治口号正从里面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动出来。
原来传说竟是真的,这里真的搬进过一家“政府机关”,只不过是各色衙门里最不入流最最基层的那一种。
“守仁,你在大太阳底下卖什么秫秸啊?”
这个泼辣的叫声打断了尔撒的思绪,接着从门洞里疾步走下一个大姑娘,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胳膊返身就往里边去。
守仁?这个名字很熟悉,她为什么会这样叫自己,这个身后摇曳着一条大长辫子的女子是谁?
“都急啦!刚才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问我,你去哪儿啦?我说你拉肚子。你再不来,他就得去茅房逮你了。”黑秀娥本是压着嗓子说这话的,可说到末了又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
尔撒像个木头人一样被身边的这个大姑娘拽进了十王殿,转瞬间经历了如此大的变化,他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还是懵的。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刊登了新华社二十二日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首都街道》,各地少不更事的红卫兵们遂闻风而动,杀向社会,大破四旧,大立四新,奉旨造反,誓要打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这些天,城关起码从名号上算是“焕然一新”了,百年老街永安街被红卫兵改名“永斗街”,东白虎街改名“东方红街”,回中则理所当然地改名“城关红卫兵战校”,连东白虎街街口上的回民饭店的店牌也被一张大红纸糊上,改名“工农兵饭店”了。
闹归闹,但似乎没有人在那片密如蛛网的小巷里走错道,本来“永安街”、“东白虎街”就是官名,城关老少的嘴里仍按自己的习惯“里街”、“外街”的叫着。
“老丁头是土财主,王益凡是他的狗腿子,他们两个狗日的……老丁头、王益凡不老实交待,就砸烂他俩的狗头!”
尔撒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相貌奇丑的三寸钉站在正殿前的丹墀上高举着手,磕磕巴巴地喊着口号,但台下应者寥寥,反应并不热烈。今天来的人不少,里三层外三层把个小小的十王殿堵了个水泄不通,但人丛中都存了一个看热闹的心,没谁跟台上低头弯腰、双臂被向后扭成翼形的两个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尔撒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文革批斗中这种著名的“喷气式”造型,也是第一次见到王书记、丁老先生和麻六儿,可今天来的其他人没有不知道麻六儿是什么货色的,他就是一碎催!要不是当年王书记看他可怜,出于朴素的阶级感情,向仁丰厂的马老板关照,把他安排去做了一个仓库保管,他就快下街要饭了。可麻六儿这人从小就手脚不干净,偷鸡摸狗的事儿没少干,他进厂后恶习未改、监守自盗,很快就被厂里开了缺。这后来倒成了他控诉阶级仇恨的“血泪史”,哪次运动不上台声嘶力竭地表演一番?因此也成了“肥朱”眼中的运动积极分子和红人,安排他在街道里做了个敲锣打鼓、跑跑颠颠的小跟班。“肥朱”并非不知道麻六儿上不了台面,打心眼儿里没瞧上过他,只是有些脏事就是要用这种没脸没皮、脏心烂肺的人去做,好人谁拉得下这个脸啊。眼见麻六儿在台上言语粗俗、出丑丢人,朱书记的眉头也皱了皱,可谁让明守仁不见了人影?本来安排好了,批斗会上街道干事明守仁第一个发言。五八年“大跃进”时回中一期师范班毕业的明守仁可是街道分社朱书记眼中的大才子,写写画画,有两把刷子,虽然出身不好,但也因此更知趣低调,紧跟他朱书记的步伐,谁知这一回会掉链子?他问过黑秀娥了,两人是街坊,青梅竹马,又是自小的同学,明守仁的事儿没她黑秀娥不知道的。黑秀娥说明守仁蹲坑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想着,他又拿眼扫了一回门口,一下瞧见了刚进门的尔撒。朱书记举起手中的铁皮喇叭刚想说话,麻六儿抢先开了嗓儿:“明仁,你咋才来呢,爷们这里赶鸭子上架,快撑不住了!”麻六儿这么一说,台下沉闷压抑的人群扑哧一下都乐了,有人趁机躲在人群里喊倒好、出怪声,还有那胆儿大的人则干脆猫着腰拖着长腔叫了一声:
“下去吧哦——!”
一时间,满院子乌泱乌泱的人就开了锅、炸了营,那些坏小子趁乱往女人堆儿里死皮赖脸地挤,有动手动脚的,有打诨骂俏的,谁家大姑娘的屁股被谁掐了一把,哎哟一声,谁家小媳妇的腰被谁撞了一下,一阵“死鬼”、“小挨刀儿”的骂了起来……各种状况此起彼伏,像是戏锣开响前蔓延在人群里根本停不下来的那种兴奋与躁动,倒是把主角朱书记一干人晾在了台上。
街道上的一干积极分子金老嫲嫲、任大娘挪动着一双小脚儿在台上来回飞奔,她们急的弯着腰拍着腿儿喊了这个叫那个,可喊破了嗓子也没让欢乐起来的人群安静下来。别看这些街道积极分子、小脚侦缉队平日走街串巷喊开会、挨家挨户下通知,喳喳呼呼神气地很,一旦到了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就镇唬不住场面了。朱书记铁青着那张国字脸看着满院嘻嘻哈哈的人,长久地一言不发,虽然烈日当头,心中却是寒意阵阵,他又想到了这座桀骜不驯的城关,它始终不愿意让自己被他征服,他不喜欢这里,街头巷尾的气息声调面孔都让他不舒服,虽然在这里住了快十年了,可一切还那么陌生,虽然那些“宰把子”家偷养的羊都被他以革命的名义割了资本主义尾巴,可他还是能从空气中嗅出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那种令他警惕的羊尿的骚气味儿,平时,家里头儿的让他从外头割块肉回来炼油、打牙祭,人们一看到他手中用麻绳拴着的那块白花花的东西荡悠着进了街口,就像见了麻风病人一样关门闭户、逃得飞快,这些不知好歹的贼回回!不革命行吗,不运动行吗?!必须把运动进行到底!他恨恨地想,而且越想越恨,脸上的神情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了。忽然,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猛一转身怒视着正嬉皮笑脸和台下什么人搭腔的麻六儿,吼了起来:“麻六儿,你还在那里贫嘴呱嗒舌!到今天了,你怎么还这么没溜儿呢,我真是瞎了眼了,用你这种……”,后面的词儿朱书记到了嘴边儿又给生生咽下去了,但两只眯缝眼儿却被气得目露凶光。麻六儿见书记真急了,一边用手摩挲着剃得发青的疤啦头一边翻出大的吓人的眼白偷眼看着气得鼓鼓囊囊的朱书记,那深表歉意的表情像是在说:Sorry啊,书记,不是您瞎了眼,是我没忍住啊,又犯老毛病了……
仿佛是为了将功赎罪,麻六儿跑到正呆望着台下的丁老先生面前,扬起手——啪——就甩了一电光,然后厉声喝问:“老丁头,你倒看热闹了,今天干什么来的,说!你藏了多少变天帐,你解放前喝了多少人血?今天不跟大伙儿交待清楚,咱们没完!”
这突如其来的一记“劈空掌”,倒把场面打安静了,也把老丁头打了一激灵,他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慢慢抬起头,几滴血珠也从他的嘴角渗出来,那张紧闭了很多年的嘴巴嗫嚅了几下,终于颤抖地开口了:“小六子,你说我喝人血?你是逼着哑巴说话呀!你拍拍胸脯凭着良心说说,我什么时候催过你和你妈的房钱,你家前前后后白住了我多少年的房子,老老少少心里都有一本帐!”
“你你,反了反了,你个老东西不老实认罪,还在这里进行反动煽动了,妈勒个臭逼的,看我打不死你!”说着,麻六儿作势又要动手。
“要文斗不要武斗!”台下的尔撒不忍看到老人再次受辱,急中生智把这句从文革史中读来的话喊了出来,他心里显然明白什么样的语言更适合在那个恐怖的时代生存。
这话一下把麻六儿镇住了,他知道明守仁平时就负责读社论整材料,各种最新指示知道的多,还以为这又是什么新鲜出炉的最高指示呢。
要说起这条“要文斗不要武斗”,是最高指示不假,可这会儿他老人家还没发布呢。
尔撒的这声断喝也让晕头转向的朱书记再次想起了他。
“守仁,你还在下面磨蹭什么,快上来!”
尔撒一开始还搞不清台上的人物关系,但他看到了朱书记怒斥麻六儿的那一幕。麻六儿那件不知洗了多少水的黄色旧军装套在他身上就像披在田边的稻草人的骨架上,被腰间的一根铜扣皮带一扎,松松垮垮的四面露风,倒也凉快!刚才他还两手反叉腰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转眼间就蔫头耷拉脑地在朱书记跟前听训,显见是一门下走狗的小角色,那位梳着毛式背头,身穿深灰色中山装的中年胖子才是这里真正的主角,只见他大热天穿得一丝不苟,中山装的领口处露出里面的一线白,被“风纪扣”绷得紧紧的,脖颈上的那圈油腻腻的赘肉都因此给勒红了。
上台后,朱书记要求尔撒按照预先的布置发言。尔撒的脸是刹白的,朱书记看了还以为尔撒真是得了绞肠痧、痢疾之类的病。只有尔撒知道他不是人们口中的“守仁”,他是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一处错误的时空。好在他对这样的批斗会并不陌生,这些天他在一个收集文革史料的论坛里潜水,自觉大开眼界。里边不仅收藏着大量当年名噪一时的社论、通知、通讯、大字报,连当年的那份激情那种语言那样一种思路也一成不变地活在那个虚拟空间里,尔撒戏称那些人为“文革遗老”,觉得他们复辟文革之梦又可气又可笑,可尔撒却不轻视他们和他们所代表的那种思潮。通过研究文革史,尔撒发现在历史和现实之间存在一条隐秘的通道,那些逆行的朝圣者正在通过这条秘道返回那个红色的年代。而且,他们收集的史料在荒诞不经的语言下往往隐藏着惊人的信息,比如尔撒意外发现的一张文革时宁夏造反派所写的大字报竟是对1960年那起震惊中外的反刘格平“地方民族主义”案的内幕揭秘。对于今天的人,刘格平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作为一位悲剧性的政治人物,他是一个被刻意雪藏的人。但对于历史,这位宁夏回族自治区的创始人、中共党内著名的民族人物的身影却无法被忽视。这篇名为《妖为鬼蜮必成灾——撕开刘邓黑司令部迫害刘格平等同志的黑幕》的大字报还原了那场为迫使刘格平下台,前前后后进行了三个月、波及大批民族干部的残酷党内斗争,其详实缜密、惊心动魄的爆料搁在今天,简直可以上“维基解密”的头条了。
大字报以一段“最高指示”开门见山——
毛主席教导我们:“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
接着便把控诉的矛头直指被毛主席炮打过的那个司令部——
“这些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总代表刘少奇、邓小平,1960年亲自策划和指挥,在宁夏炮制了一个以打击刘格平同志为中心的骇人听闻的‘反地方民族主义’政治陷害案。这是他们篡党篡国阴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守仁守仁,不舒服吗?”
神游八极的尔撒孤独地立在台上,两眼空洞地望着台下黑鸦鸦的人头,呆呆地隔了好半天才感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角,隐隐约约还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他现在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否认“守仁”这个身份,可现在再在大庭广众下否认,只会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他知道在这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暴民社会里充斥着怎样的对异己和陌生人的敌意与仇恨,他来不及想得更多,只能随机应变,戴上一张时代的匿名面具去顺应去与形形色色的人博弈,就如存在主义者所说,他人即地狱!一旦横下一条心,一旦恶向胆边生,他的抑郁症就不治而愈了,他的大脑又开始飞速运转。还是那篇关于刘格平的大字报救了他,他想起大字报开头的那段最高指示,甚至想起了那些主席语录不离口的文革笑料,两口子闹离婚要说“下定决心,我要离婚”,不愿离的那一方定会对上一句“排除万难,坚决不干”;买菜时也要像接头一样用口号对上切口,“为人民服务,你买啥?”“愚公移山,我买菜。”“斗私批修,不让挑!”若遇上的是一个买菜的老太太,则会一边头也不抬地继续挑她的,一边悠悠地怼回去一句“万万不可麻痹大意”……
“别低头,王冠会掉,别哭泣,坏人会笑”,最后一个笑话显然不属于那个时代,它带着后文革的冷与硬,尔撒宽宽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那个时代的人难以察觉的冷笑。
“最高指示!”
尔撒气运丹田喊出的这一声犹如炸响在小院上空的一记晴天霹雳,令在场的人瞬间呆若木鸡,但只片刻后,众人又条件反射一样纷纷整衣肃立。尔撒熟知勒庞、阿伦特的理论,知道激情或恐惧如何催眠群众,令那些集合在一起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人陷入集体无意识或集体一致性的癫狂。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触发激情或恐怖的词,尔撒说出那个词时就知道会有这样一种效果,他比“肥朱”、麻六儿、金老嫲嫲这些人更懂得群众的心理,他是来自未来的伪先知。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那些混进来的……资产阶级是一批……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要夺权,把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变成他们的……资产阶级专政。”
当尔撒凭着记忆磕磕巴巴地说完这段语录,又一时语塞。
“好!”
麻六儿见缝插针地喊起了好,还带头一声接一声地喊起了万岁。连“肥朱”也扭过头来含笑称许地看了尔撒一眼,尔撒以这段语录开头算是歪打正着说到他心眼儿里去了,他一向认为他的前任王书记对丁老先生以礼相待的做法就太温情脉脉太资产阶级太修正主义……总之,无数的运动帽子无论新出了哪一顶哪一号,戴在他的政敌头上他都觉得大小正合适。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山呼万岁声中,尔撒只张口不出声,搜肠刮肚地急就着自己下面的“台词”,但越心急越是无所获,额头上急出了满满一层豆大的晶莹冷汗,又被树荫处刮来的一阵诡异的阴风一吹,浑身上下立时就起了一层米粒大小的鸡皮疙瘩。
这座“十王殿”的小院里有两株斜靠在一起的古槐,已不知是何年何月由何人手植。古槐年深日久树身粗壮,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树腹处还各显露出一个硕大的空洞,似是不知何年何月被雷击火焚后留下的。那树洞黑魆魆的,看上去倒像一双惊恐圆睁的眼眸注视着“十王殿”里的一举一动。虽然古槐树身负伤,但树冠却依旧生长得出奇的旺盛,枝叶密匝,遮天蔽日,尔撒望着两片浓绿如同女人的秀发一般在空中纠结缠绕在一起,绿得发黑发暗。这绿好像从这处阴阳交汇之地得到了某种神秘特别的滋养,因此即使是盛夏时节,在这所小院里尔撒仍从中感到一阵阵的森森寒意。从小到大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这座终年大门紧闭的“十王殿”内的景象,现在置身于内,这座破落幽暗的小院也无甚可观之处。只是他的耳边总能隐约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笑声在屋前屋后环绕出没,那些声音听起来既遥远又陈旧,像从地心涌来,那是一些阴沉沉的力量,似乎这场批斗“牛鬼蛇神”的聚会惊扰了它们,它们在周遭伺机而动,在一步步地逼近他窒息他,让他昏昏欲睡,像是要把他的灵魂压入一个阴郁的梦里。
那些不可辨识的力量开始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一样在前面雀跃着带路了,它们把尔撒飘飘荡荡地重又带到了那座熟悉的庙门前,他抬头扫了一眼那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黑字标语,不禁痴痴笑了起来,“是哪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酸文假醋的穷秀才在此胡乱题画,这不就是牛鬼蛇神的巢穴吗,怎得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正笑间,那笑容慢慢僵住,他记起自己身在一九六六,记起这正是那年一篇著名社论的大标题,记起社论就发表在六一儿童节那天。尔撒心下一惊,慢慢的,门楣上的那条大标语墨色散尽,门洞两侧那幅被铲掉的对联金光闪闪地出现在那里:阳世奸雄违天害理皆由己,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四周一切都黯然失色,绿色的鬼火在夜空飞舞,一闪一闪构成了那个世界的星空……
这一惊让“他”醒转过来,这一刻站在台子上的又是那个真正的“明守仁”了,他借着尔撒那双琥珀色的眼晴发现台下数百双或兴奋或茫然或疲惫的同样颜色的眼睛正直愣愣地望向自己,他一刻也不敢怠慢,一刻也未停顿,他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与刚才判若两人,像一台庄严的复读机一样流利地开口了:“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
“我国解放十六年以来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阶级斗争,一直是十分激烈。目前的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正是这个斗争的继续发展。这场斗争是不可避免的。无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是根本对立的,是不能和平共处的。”
“剥削阶级的枪杆子被缴械了,印把子被人民夺过来了,但是,他们脑袋里的反动思想还存在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要彻底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创造和形成崭新的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
“王益凡同情大房产主,就是因为放松了自己的思想改造,受脑袋里的旧道德、旧习惯左右,不由自主地站到了剥削阶级的立场上去了。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
……
最后,明守仁提高嗓门高呼道:“让我们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明守仁几乎重复了两报一刊、毛选语录的原话,一句不错,甚至连他批判王书记那段话在黑秀娥听起来也觉得像是报上登过的,虽然大人物们正排着队登上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报刊的版面挨批判,城关街道的王书记暂时还没有这样的“荣幸”。这么多年来,黑秀娥已经有了一种错觉,就是从明守仁口中说出的话一定有出处,一定能从哪天的报纸或哪份红头文件的字里行间找到原文,他很少有自己的话。朱书记让明守仁负责街道的大喇叭广播,这不仅仅源于信任,还因为明守仁是城关里少有的讲普通话的人。校园时代明守仁就喜欢上了朗诵,黑秀娥还记得在回中组织的纪念十月革命大会上明守仁激情澎湃地朗诵了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穿裤子的云》,他的朗诵是大会上的一个文艺节目,这个节目内容新颖,一炮而红,征服了全校师生,当他声音响亮地喊出那段著名的诗句“打倒你们的爱情,打倒你们的艺术,打倒你们的制度,打倒你们的宗教”时,黑秀娥恍然觉得台上的明守仁已化身为革命年代的一位工人演说家,崇拜死了,她几乎忘了,明守仁的出身不好。
当城关四处炊烟袅袅时,空中也飘荡着那个流利、标准的声音,一家一户围坐在街头吃饭的人们有时会抬头仰望电线杆上发出沙拉杂音的铁皮喇叭,此时,某个以消息灵通人士自居的人就会停下筷子趁机说上一嘴,哎,知道吗,喇叭里是明家花园的老二!
私下里,黑秀娥常常嘲笑她这位老同学与众不同的口音,揶揄他像电台播音员,像戏匣子。但在她的心里,她还是喜欢他的声音,艳羡这样标准的口音的。她的口音和大多数城关人一样,相形之下,便显得很土。她试着改过,但她改不过口来,那种说了数百年的乡音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不知不觉间矫正了她的努力。城关人说的话自成一体,如同它的宗教、习俗一样和府城内其它几处地方的口音有着鲜明的区别,它有它光明的一面,府城盛行曲艺,为北方艺人汇集的一大码头,书场里很多当地艺人便以城关话说唱曲文,取其明快诙谐,喜闻乐见;它也有黑暗的一面,黑暗之下既隐匿着它不容于世的性格与信仰,也在无意间招降纳叛,藏污纳垢……
明守仁发言的过程中,朱书记额头紧蹙,双目炯炯,怒视台下,一方面为之镇场,一方面侧耳细听着明守仁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渐渐地,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了,他很满意,那个让他省心的守仁又回来了,明守仁的发言一如既往地有政策水平,按照自己的布置,恰到好处地把斗争的焦点聚焦在了王益凡的阶级立场不稳上来,有水平!小伙子有前途!他高抬双臂,带头鼓掌,臂弯间两大团黑乎乎湿淋淋的汗渍一下子露了出来。
麻六儿见“肥朱”龙心大悦,自不肯落后,连忙抢到台前,笑嘻嘻地对明守仁说:“哎呀,好好,哪话怎么说来着?哦,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爷们,咱们革命事业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来帮把手儿!”然后,他和“肥朱”二人之间递换了一下眼色,一场好戏的锣鼓点儿几乎都可以听得见了。
台下的人见麻六儿这个“舔腚官”也跟着拽起文来了,都捂着嘴儿笑,但也都是低着头不敢笑出声来,只要笑得不要太张扬,就不会给台上那些给朱书记站脚助威的小脚侦缉队看见,她们老眼昏花了,可又是最会吹着醭土找裂纹的圣人蛋。虽然大字认不了一笸罗,却一个个一副马列主义老太太的样子,整日打了鸡血一般四下里瞎积极,自己穿着一双旧朝的小鞋也就算了,还常常没事找事儿地给别人找小鞋穿。
麻六儿踏啦着一双破了洞的黄军鞋大步流星地朝后面的大殿走去,他早年练过摔跤,虽没坚持多久,却学会了晃着膀子横着走路,装出一副真把式练家子的样子来唬人。看到那身肥肥大大的旧军装轻飘飘地飞也似的背影,明守仁想笑,心中却不合时宜地冒出父亲的那句牢骚:过去这样的人给明家提鞋都不配!如今这样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人却在自己面前硬充大辈,明守仁没笑出来,他继承了父亲温良恭俭的性格,即使无奈、不屑、反感,表面上也不动声色,而是选择顺从地跟了过去。他无数次地暗示自己:这样的顺从是自己积极改造思想世界以求工农化革命化的一部分,这已成为他的潜意识。作为明家子弟,明守仁是矛盾的,他曾经满怀革命浪漫主义的理想,又在现实中默默承受着作为一个失败阶级的成员所要付出的代价,在这个最底层的街道单位里任人吆来喝去……谁让这个旧日的士大夫阶层没能为解决社会问题提供可行的新方案呢,他们承载的那样一种旧文化必然随着他们而沉沦。
明守仁跨过大殿那道高高的暗红色门槛,便觉得眼前一沉,陷入一片漆黑。每回进到这里都这样,他已习惯了,会索性闭上眼,缓上一缓。此时大殿空空荡荡,高阔阴沉的屋顶上传来几声不知名的羽族所发出的凄厉的叫声,那叫声像是抗议又像骂人,和空气中那股永远的腐朽发霉的味道搅和在一起,构成了这里最本质的氛围:戾气!任凭十王殿里如何改换门庭,这种戾气都不动如山,顽强地存在着,倒是昔日殿内那些尊贵的冕旒衮服的主角们如今都被赶了出去,倾覆在后院的泥地里,或仰面朝天,或身首异处。但明守仁那时是无心思忖这些的,他睁开眼,却发现麻六儿不见了,放眼望去,大殿内只有几张空无一人的办公桌,摆放在过去主神台前的那张离群索居的桌子则是朱福堂的,孤悬于此也是为了让外面的来访者一眼便可认出他在这里高出一等、领导一切的身份,这也是麻六儿出的鬼主意。
可现在麻六儿上哪儿了?他似乎一钻进来就不见了踪影,殿内关着灯,明守仁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心里正有些发急发紧,却听到主神台后面传出一阵粗砺的喊声。
“爷们,在这边儿呢!”
明守仁忙绕到神台后,见麻六儿正端着一顶纸糊的尖顶大帽子晃晃悠悠一步步挪着往外倒腾。
明守仁见这纸糊的东西竟然有如此份量,心中大骇,忙问:“这是给谁的呀?”
“你没看见上面写着了吗!快搭把手。”麻六儿说话时气都喘不匀和了。
明守仁连忙伸手一接,却在帽子底下摸到一个咯手的铁疙瘩,原来里面还暗藏有机关!
“这里面是啥?”明守仁摸到这铁家什儿下面竟有空洞。
“守仁,你甭管,一会儿瞧好戏吧。”面目不清的麻六儿在黑暗中兀自嘿嘿一笑。
“帽子”抬到殿外,明守仁才看清楚上面自上而下疾书的一列毛笔字:打倒反革命特务、修正主义黑帮分子王益凡。那张牙舞爪的字体显见是朱书记御笔亲题,这俩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明守仁想不透,也不敢往深里想,只是直觉告诉他,今天非要出人命啊,他心里一阵阵的堵得慌。
这场批斗会的重头戏终于上演了,各路神仙齐上阵,正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这些年,十王殿里的人都摸透了朱书记的脾胃,哪次运动的主攻对象不是他昔日的政敌——那位王书记?
只听金老嫲嫲在王书记跟前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啊,听说你没事就在家里头写什么翻案材料,你跟你老婆说你解放前没问题。啊,你没问题,难道是组织上冤枉了你?你是不是也想趁着这乱乎劲儿翻案啊?啊,你不老实,群众里头可是有反映地……”金老嫲嫲说话有口头语,每说一句必要嗯啊一下,众人看这小脚老太太在台上拿腔拿调地学说官话,都乐不滋儿,像听相声似的。话说回来,这些小脚侦缉队的老太太个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私下里她们就是“肥朱”的眼线。打听张家长李家短,本就是她们的拿手绝活和人生乐趣,那些像风一样流传在里巷阡陌的秘闻丑事经她们添油加醋地演义加工一番后,又汇总到朱书记那里,成为一本随时可以拿出来整人斗人的政治黑帐。
王益凡此时双手被执,低头弯腰,人们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他是“老运动员”了,知道自己的事儿已是欲加之罪、百口莫辩,言多无益,不如一默到底。因此,尽管金老嫲嫲说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他脸上,可他就是一声不吭。
“王益凡不老实,就叫他灭亡!”麻六儿眼看金老嫲嫲口干舌燥说不动了,可王益凡还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气地跳着脚喊起了口号,但是台下的回应稀稀拉拉,大热天儿的,天气比人的心气儿还热,大家都巴不得早完事儿早散伙。麻六儿生怕又要冷了场,如此这般,这出他挑大梁的戏便要演不下去了,于是故伎重施,主动站出来献身说法,亲自登场控诉喽。
“王益凡一贯不老实,一贯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毛主席让我们穷人翻身得解放,王益凡他想让我们受二茬儿苦,遭二茬儿罪呀……有人说王益凡帮过我,我是什么念完经打和尚——恩将仇报,扯他妈的蛋!奶逼他安排我去仁丰厂看仓库,就没安好心!到那儿没几天,资本家就诬陷我偷东西,放屁,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万恶的资本家联手对革命群众的迫害!老子稀罕他们的东西吗?老子不稀罕!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套词儿麻六儿熟得很,当他得意洋洋地讲完这段话,却见“肥朱”狠狠瞪了他一眼,于是马上领悟到自己最后一句临场发挥没收住,又失言了,忙岔开话题。
“我揭露!王益凡他爹在南方是大地主,所以他才对老丁头好,提拔重用他,他们是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他一贯瞧不起我们穷人,你看他整天穿的人五人六的,他是驴倒架不倒,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呢!”
抹了抹嘴边的白沫,麻六儿接着说:“我还揭露!都说姓王的是我的恩人,什么狗屁恩人!当年他组织篮球队,老子报名,他不要老子,说什么老子的身体条件不适合这项运动!胡说!老子摔人跟玩儿似的,还玩不了一个球?姥姥!”
黑秀娥在一旁听了,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幅武大郎打篮球的漫画,可笑又不方便笑,只得撇撇嘴掩饰过去。可那麻六儿却好似越说越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他几步蹦到那顶特制的“帽子”前,一面像霸王扛鼎一样将之奋力抬起,一面还念念有词:“你不是想摘帽吗,我给你做了一顶新的,你不是身体条件好吗,这顶结实的才适合你呢!”
也不知道麻六儿哪来了这么大的劲头儿,他端着这顶铁帽子来到王益凡跟前,吼道:“让他给老子跪下!”
有人就从身后朝着王益凡腿弯处猛踹了一脚,这一脚令王益凡猝不及防,口中哼了一下,双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倒在地上的王益凡挣扎着要起身,下意识地向后猛回头,正瞅见麻六儿怀中那顶特大号的帽子向他扑来,不由惊恐地大眼圆睁。
“看什么看!”有人又把王益凡的头生生摁了下去。
“弟兄们一起给王大书记加冕!”王益凡跪在地上,麻六儿手中的帽子依旧够不着他的头,只得喊周围的人帮忙。
那顶铁帽子原是麻六儿在一只小号的煤炉子外面糊了一层白袼褙,只见他们几人将这顶“帽子”往王益凡头上硬生生一套,王益凡瞬间惨叫了一声。
“让他自己举着,老子不伺候他!帽子如果从头上倒下来,就是他对抗改造,罪加一等!”麻六儿偷眼看了看“肥朱”那张绽开笑容的油腻腻的胖脸。
明守仁给吓坏,他面色惨白,一动不动,看着鲜血顺着王益凡斑白的两鬓、耳根、后脑勺齐刷刷地流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向后一仰载倒在地,失去了意识。他有晕血症,自小家里屠牛宰羊,甚至是收拾一只芦花鸡都要避着他。
当眼前的世界黑透之后,尔撒再次听到了那声弥陀佛号,再次看到那个和尚在十王殿门口高大的石阶上隐隐现身,好像他和尔撒的对话从未中断,二者都从未离开过一样。只是这一次他身着一袭青布僧袍,袍子上还有几块扎眼的补丁。
“施主可还疑心老衲,可还怀疑自己的处境?”
这一次,尔撒长久地无言以对,这番奇遇让他想起蒋年丰在《地藏王手记》中的一段话,对此有了更深的理解:“地藏王启示的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他是后现代的神祗,他让我们面对了现实世界的真相:地狱、恶鬼、畜生。在《地藏经》上所描述的各种地狱相,其实并非死后的世界,而就是我们所处的五浊恶世。地狱充斥着各种威吓人的权势,人的存在必然落在权势的网络之中。所以人之存在注定涵具着地狱相。在现实社会中,握有权势的人往往以压迫或折磨他人为乐,这便是地狱相。”
地藏王见尔撒沉默不语,蓦然一笑,然后抬手轻挥了一下衣袖,便将庙内的影像映现在了他们之间。
“施主可识得这位‘守仁’?”
“不认得。”
“他不就是你那位从家族史中隐遁而去的大伯父吗?他叫明守仁。”
“他叫明守仁?他姓明?!”尔撒终于明白他为何会觉得“守仁”一名听起来似曾相识。
“施主亲历并目睹过这一幕幕地狱相,是否还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假若连义人都难以自免,在这世界上又何以称义?”尔撒这一生和这个“义”字有太多纠葛,祖父在他人之初曾为之取名“明泽义”,只因父亲认为这个“义”字带着太深的旧时代印痕,才在报户口时临机改成了“明泽毅”。父亲不愿儿子背负上历史的沉重,可他的忧心还是成为了预言。此刻,尔撒纠缠于如何称义,他的心在流血,他的问题带着悲苦的颤音。
“记住,世间所有的义都穿着污秽的外衣,倒是某些邪恶将自己打扮得冠冕堂皇……施主,你尚有未走完的路。”
昏死过去的明守仁被人手忙脚乱地抬回了榴花巷的家,当他醒来时他又是尔撒了。
城关街道的批斗会在恐怖与混乱中一哄而散,朱书记以为对阶级敌人越狠越能彰显自己革命,可事有不巧,这事发生在十王殿里,偏偏又是城关的那座,城关多回民,回民可不懂什么“十王”“八王”,一律带着几分讥诮的态度随口叫那里为“阎王殿”,“肥朱”在“阎王殿”里闹出了血案,自此,他就在那些说话不饶人的回民口中成了“朱阎王”。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出了太多的疯人疯事,疯狂者本不足为奇,可十王殿那场血腥的批斗会还是轰动一时,流传久远,这事从城关的街谈巷议传向了整个府城的大街小巷,回民不懂“十王殿”,汉民可门儿清,城关的街道朱书记一跃而成府城的名人,人送的那个外号“朱阎王”越叫越响,到了妇孺皆知的程度,渐渐取代了“肥朱”的叫法,而倒在血泊中的王益凡也成了府城有名的“铁帽右派”。

(未完待续)

2018年12月29日星期六

小说地藏 之 “十王殿”





崔浩新 著


他一眼就发现了那个人。
那时,天空已为铁色的夜幕所笼罩。铁穹上没缀着一盏星,工业时代,星河干涸,没有了日月星辰的装点,天空永远是那副无所谓的灰蒙蒙的表情。但从天上往下看,此时这座城市的大地上倒是一片热闹非凡、灿烂夺目的电气流火……
天地已然颠倒。
惟有十王殿一带的光景还似前朝那般清瘦,若昏暗的视域里除去那几面按摩足疗拉面LED灯牌,与方济各会的灰衣修士在百年前拍摄的那些老照片几无二致。
这里是孑遗,附近幸存的几条胡同才列入了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名录,便像刚被盗墓贼从遗忘的地底翻拣出来,又被后脚赶到的考古学家记录到路口新立的一块泛着奶白色光泽的旅游宣传灯箱上去了。灯箱上那篇考据文字写得周周正正,字体也方方正正,四周沿饰有一带五色的祥云纹样:
十王殿,建于明天启年间,供奉十殿阎罗与幽冥教主……”
远望那个路口,灯箱在黑暗中迸发出的光璀璨诱人,仿佛是从那里打开了一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口。那人黑黢黢的身影就站在灯箱一侧,正用手机在与什么人联系,还不时地向尔撒这边瞟上几眼。
---——这个刚从灯箱上看来的字眼又浮上了尔撒的心头,他回味着这个词,一定曾在哪里见过,但急切间又无从想起。焦虑与恐惧中,他的思维变得木讷了。这个诡密又不知确切含义的词像一个身影,倏尔一闪,隐入了杳无人迹的意识深处。此时,他整个人就像一杯黑咖啡掉落在这凌乱的街头,苦涩忧郁的液体四处流淌,渐渐覆盖了这条被汽车尾气喷涂得油腻腻的马路。他清晰地听到体内传来一声刺耳的碎响,仿佛断裂了一排肋巴骨。
那是躁郁症患者的幻听吧,但出大门时,扭头从门卫室的大玻璃上看到的一张贴得很近的脸,却不是幻视。两人几乎僵持,让视线直撞在一块。凝固的那一刹那,足以让他看清那双浑浊枯目中分明投射出冷漠与敌意。以前他从那张乡下人的脸上看到过纵横沟壑,看到过黄土的憨厚,甚至能从笑意里感受到几分隔世的亲切。而如今,在那张撕裂的面具后面,他看到了一张阴霾浮动的世界的脸,目击真实而疼痛。
他习惯性地与门卫赵打招呼:值班?
赵走出来,斜倚在门口,已换了笑容,出去啊?
出去。
他听到了什么风声?不,这事不会传得那么快。
那么,也许是他们找过他了。
大凡活到他这个年纪的人活得只剩下一个念头:活着……他与这个世界早就没了异议与抗争,或许一辈子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儿,一个活没了的人儿怎么会体念别人?他们叫他干什么,他都会一一配合——只为稳稳当当地活着。他顾不上别人。
他们找过他了?尔撒拿不稳判断。
谁知道呢。
缺少回答的一切,让大地的恐怖像藤蔓一样无声地疯长。
尔撒的视线又回到灯箱那边,那个人竟还在……疲倦与饥饿感袭卷了他的心头,那里像是废弃着一座空旷已久的旧厂房,扬起了冬日的灰烬。大约每个孤独的人内心都装着这样一个荒凉的所在。
说不清是在饥饿的驱使下,还是因着一股上涌的血气,他开始往回走。这时一位大腿紧绷着黑色鱼网袜的红衣女郎从胡同口的那家拉面店里探身出来,手边提着一方便袋拉面,款款拾阶而下。他放慢脚步,久久注视着那个袅袅婷婷走向胡同深处的香艳背影,不知不觉间眼前竟生出另一幅画面:一个身穿瓷青红牡丹织锦缎旗袍的女子正行走在灯火阑珊的小巷里,铜鞋跟敲落在青石板上一下一下,那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有如空谷余音。
远处,传来一支童声的歌谣,咿咿呀呀,仿佛贴着青石板路的热气一般如丝如缕。
风来了 雨来了
道士驮个鼓来了
叫你开门你不开门
脚印洼里淹死了人
……

风没来,雨也未来,倒是大风霾又越过大平原滚滚而来,混浊、迷茫,沉沉地像一道裹尸布紧紧地缠绕着这座睡死过去的城市。
在胡同口,尔撒掉转了脚步,他越过灯箱旁的陌生人向西走去。擦肩而过的那一刹,灯箱里的光猛然出现过一阵影影幢幢的抖动。但尔撒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他正陷在刚才不期然的那一幕里,即便身边雨骤风狂,大概也不会注意到。
尔撒似乎不愿走入入夜后的那条胡同,星星点点的灯牌和路口处的那支红外线监视器在这十年里逐次点亮,如果说十年前它们在尔撒眼里还是一群迷途的羔羊,十年后他们更像是闯入一场前尘旧梦的一众兽眼。
在十王殿一带走了一下午,此时,隐隐的酸痛开始从脚底板发出,在这具久坐的躯干内向上传导,但脚步并未因此停顿下来,反而越走越快了。后面所走的路便如幻如梦,脚底似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虚空之上。恍恍惚惚,尔撒忽然记起早上那只亦真亦幻的黑鸟——它现身窗外,将翅影投射在房中平板电视的黑屏上。那样纯然浓郁的黑羽,是他平生第一次目睹。这让他又想起那座令人心悸、谜一般的十王殿,那里就像胡同里的一处沉默的黑洞,吞噬了一切的过往,令对过往茫然无绪的今人也莫名地心生畏惧,不敢挨近。
按那块灯箱上的指引,由胡同口向北走就进了旧城,走上大约五十步,在小巷的一隅就是十王殿”——一座砖砌的券门,其余的殿宇早已在岁月流逝中不翼而飞,只一座孤零零的明代无梁殿无处可去,还有个无处可去的老道士留下守殿,传说常有江湖中人在夜里登门拜访这个不起眼的枯老头子。在文革政治风暴来临的前夜,老道神秘地消失了。空置的庙宇先是搬进一家政府机关,很快又人去楼空,自那之后,那两扇伤痕累累的殿门已不知紧闭了多少年。
这是流言飞语中的十王殿,在尔撒的印象里十王殿”——只是那堵永远黑魆魆的外墙,再就是多了几张包治性病和高薪招聘夜总会少爷公主的小广告。
除了些城市牛皮癣,门洞上方还留有一道白底红字的文革标语,残存的文字已呈暗红色,很淡,像是一桩陈年凶案留下的褪色血迹,只有仔细凝视,才能从中依稀辨出牛鬼蛇神战无不胜打倒思想这样一些已显得若有若无的词汇。
曾几何时,券门上的石匾被灰泥封死了,隐在标语之后,如今也未完全清理出来,于是,在宋体的思想之前便只能看到峻整的十王二字。
这座十王殿在往昔的几百年中一定是旧城里一处令人敬畏的所在,但一夜之间,便被另一种政治信仰斥之封资修而遭暴力毁弃与涂鸦。现而今,这些不同时空的语言印记竟如此诡异地错置统一在一起了。
每日,陋巷蓬门中的人物从此匆匆而过,却无人有过异议,是他们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什么都不信,什么都无所谓了;还是因为惧怕暗中蹲伏在这里的什么脏东西而加快了脚步?
是否只有尔撒这样的人才会在这里驻足凝望?
他虽不信鬼神,但凭着多年前读过的《夷坚志》、《子不语》、《夜雨秋灯录》之类的志异笔记,尔撒又对它们并不陌生。那时,子曰诗云还蒙着封资修的灰尘,这些书正在国营新华书店的旧书门市部的哪个角落里发霉。当这些发霉的传统以国学的名义神气活现地重新登上神坛的时候,尔撒反而远远地躲开了。
王小驴就是和尔撒在一家淘旧书的BBS上认识的,王小驴尔撒是他们注册在上面的网名,网上谈得来,有共同的嗜好,一来二去,就互相引为知己。当二人在线下见了面,尔撒发现小驴竟是一个比自己大上二十几岁的半大老头子,一头蓬乱的卷发斑斑点点染着秋霜,看上去很沧桑。
那家BBS早就被取缔了,但两位忘年交还是习惯以上面的网名互称,似乎那样更能连近彼此的距离:他们都是不合时宜的人。
几小时前,尔撒想起失踪的王小驴,想起王小驴博客上那些记录旧城街头生活片段的充满颗粒感的高调黑白胶片,那里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城市破碎倒影的碎屑。在所有人都在追逐时代的列车,惟恐被落下的时候,他努力地收集那些被撞飞的过往碎片,并赋予喻义。
在那张名为十王殿的黄昏的照片下,便写有一句让尔撒过目难忘的话。
废二代诗人、晚报摄影师王小驴说:站在这里,你看到的其实就是当下混杂魅惑的中国。
尔撒也曾告诉王小驴,自己的民族已不知废了多少代,所以自己是废N代。王小驴粲然一笑,红口白牙吐出淡淡一句:“同病相连”。后来他告诉尔撒,自己的父母是解放前的地下党,解放后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因为不平则鸣在五十年代又都成了市里挂了号的有名的右派,自己能折腾的个性是祖传的。
王小驴跟尔撒比,不算同一代人,还颇有些不近人情的驴脾气,但尔撒喜欢这头聪明又有个性的瘦驴,单凭他愿意结交“十三区”的人,也算是这座沉闷都市万千冷漠面孔中的一个异数。
此时,尔撒急切地想联系上小驴。但这几天王小驴失踪了,手机关着,平时一直在线的QQ头像始终晦暗不明,像是统治这座城市的工业雾霾也已侵入了他个人的生活。
报警?这个念头转瞬即灭。他笑自己幼稚,他想起了打给他的那通电话,警察就是“专政的工具”。
“在这个荒蛮可怕的人世,
你是子夜葬礼的亲朋,
在自杀者高大严肃的办公室里
——响起了电话铃声!”
路上,他默念着那位死于古拉格群岛的苏俄诗人曼德尔什塔姆的这首诗,这首题目即为《电话》的诗像死亡圆舞曲一样在他心里反复播放。
这一下午,尔撒都在旧城里四处游荡。自从接到了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他好几天都没心思工作。中午干脆找了个事由早早地从单位里面出来了。
从单位出来时,与门卫赵的遭遇又令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他需要回到旧城,在昔日的旧城中,尔撒常有一种脱离现实的幻觉:自己是一尾不会说话的鱼,一个前世的老灵魂,正游弋在旧日时光中,自由自在。他享受在旧城中不受打扰静静冥想的感觉。
可他的内心在那个下午一点儿也静不下来。他一会儿想王小驴的生活一定起了变化,一会儿又在想十王殿的那个老道士……还有最近在读的蒋年丰的那本《地藏王手记》,他对佛教中的这位神祇发生了某种兴趣,在尔撒眼中,这位发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菩萨颇有一点儿殉道者的悲壮豪情。
但幻觉归幻觉,身后的那个人或许已跟了自己一下午,尔撒明白,自己游向的将是一张不可见的大网。人们常常误以为自己的生活稳如大地,其实一通电话便能令其倾覆,大地瞬间瓦解为陌生、幽暗而又冰冷的深海。
可怕的夜晚,可怕的人。尔利几乎听到了人性深处回荡着的野兽的嘶吼……
正胡思乱想间,尔撒发觉自己正从一处公交车站旁走过,候车亭里挤满一群学生,看样子,应该是初中生,十二三岁的年纪,那么说是“零零后”了?“零零后”的一代都长这么大了,这么多“零零后”,人类的繁殖力太强大了,可生出来又能做什么呢?看着他们在站台里嬉闹,便在心里苦笑:这些无知的孩子还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痛苦,还不知道人生是一项苦差事,他们被带到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将经历一番劫数,将被强制去过那种因循守旧,今天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日子,在这衰朽的世上寻不到一点意义,只是没完没了的周而往复。
人类的存在有何意义?
这样想着,已拐过了桥头,薄暮的阴影里有几团黑糊糊的东西在前面悄无声息地行走。一抬头,看到一枚腌坏了的蛋黄,很低,就挂在那幢白色酒店后面,闻得到腐臭味,尔撒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呕出来。
“这难道不是《地藏十轮经》中描绘的那个秽恶世界?!”
而这剧烈的感觉也催醒了他:时间不对啊!
时至午夜,现在早过了放学的时间。
当他转过身向河的彼岸眺望时,却什么也望不见了,连尾随了他一下午的那个神秘人也不见了。
所有人忽然地消失,令他想起世界沉重无边的落幕。
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他还是人吗,他忽然想到,当众人消失时,他的存在也可疑起来。因为人毕竟只能从他人身上看见自己,证得自己。
自王小驴赠书,他连日来一直在读那本台湾哲学家的遗著《地藏王手记》,以致思绪也沾染上了其中的存在主义味道。说来也奇怪,那本《地藏王手记》的作者既是地藏的使徒又是海德格尔的信徒,而作者慧而早夭的结局又令这本书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伸手不见五指的霾海中,尔撒已不知向何处去,只是他本能地不愿被困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要向“前”去!又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尔撒掏出手机看时才发现手机已悄无声息地关机了,按了半天开机键,屏幕也无一点儿反应,没电了吧。
就这样,他仿佛是压迫着自己一口气走回了前网络时代,这反而让他安心,人在这样一个没有手机的时代的确无法享受海量丰富的信息,但也不会活在被骗子与老大哥精准定位与监听的恐怖中。
这时耳边竟传来一阵哗哗声,听上去倒像是一阵紧近一阵的海浪,又幻听了?他循声抬头四望,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站在了一片灯火稀落的商业广场上,那声音就是从覆盖在商厦外立面的巨幅时尚男装品牌的海报上发出的,风吹皱了头顶那一整面塑料幕布,幕布在滚动,看上去让人有种眩晕感,像是整个空间在缓缓地发生着扭曲变化。
但再怎么变化,尔撒依然识得这里,他看得见自己脚下这片新建的商业广场下面的那些尸骸:已在旧城改造中被执行死刑的庆云巷、箓德街、小北营,他曾和王小驴一起签名吁请城市整容师们对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仅剩的一点儿面貌手下留情,但知识分子的理想又怎敌得过利益集团的颟顸自负?吁请无望后,他陪着小驴在这一带走街穿巷拍照留影,那是在拆迁前……怎么走来走去,又转回了这里?
就在此时,他感觉对面的浓雾中有人向自己走来,眼前的雾气一丝一缕地飞开去,身后那条来路又被浓雾涨潮般地吞噬掉了。
他感到疑惑与恐惧,但还是迎了上去,那是一批怎样的人啊!他们或着旧时代的华丽丽的轻裘皮氅,或着当下最新季的顶级名牌,鲜衣怒马地向尔撒走来!只是他们的项上人头却是令人吓出一身冷汗,那分明不是人的脑袋而是面无表情的马首、口挂涎水的猪头、威风凛凛、目空一切的狮子、脸含笑意、媚色迷人的狐狸……如此等等,尔撒一时竟如置身一座动物乐园一般!
尔撒压抑着自己的惊骇,故作镇定地从这非同一般的新人类中间走过。在那些人中间,他似乎像空气一样并不存在,没人与他打招呼,没人去瞥他一眼,他也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当他终于远离他们,回首再望时,这些人的身形又像光斑一样隐匿在了那片无处不在的呛人的工业毒霾之中,渐渐地缩小、闪烁成一道数不尽的亮点,又像是那无处不在的大大小小的红外线监控。
现在,他又像躁狂症患者那样,听得到人们体内回荡着的野兽的嘶吼。
他听得到路两侧直上云霄的高楼里如鼓的鼾声。
咚咚咚,咚咚咚,他妈的,梦中的那些民族主义者、民粹主义者所发出的鼾声也要敲得像军鼓一般阵容齐整吗?!
他疯狂地奔跑起来,想摆脱这一切……直到雾茫茫的前方透出了一点光亮,才慢慢停下早已疲软得虚无的脚步,走近些才看清那发出光亮的是挂在山门两侧的两盏米黄色的羊皮冬瓜灯。
那山门看上去极眼熟,仿佛旧相识,尔撒低头思忖,忽地悟到这不是那座十王殿吗?!只是殿身光洁如新,已洗去旧日的伤痕,让人不敢认了。自己怎么又走回这里来了?尔撒心里一阵发紧,正疑惑间,忽闻一声阿弥陀佛,抬眼看时却见一白衣僧者陡然出现在了十王殿山门的石阶上。
那和尚是原先就站在那里,自己没有注意到,还是刚从山门中出来?尔撒一时无从细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人吸引过去了,只是无论他如何定晴细观也只能看个矇眬的大概,雾霾中的大和尚看起来面如满月,身材魁伟,颇有几分异能之相。
“您是?”尔撒壮着胆子开口请问道。
“方才你唤我名号,我方前来,如何施主见了面却又不肯相认了?”
“我唤你名号?我何时唤过什么名号?”尔撒心中作如是想,但又不便明言唐突,正错愕踌躇间又闻和尚说道:“你如何没有唤我?你知我是这秽恶世界的殉道者,疑心这世界便是我讲法时提到的罪苦众生所受报处,可见施主早有慧根,与我佛有缘……”
尔撒越听越心下骇然,匆忙间忘了周全礼数,打断僧人道:“敢问大师法号?”
大和尚脸上似是崭露睡莲般的灿然一笑:“地藏”!
这一笑似清凉的泉流,看在尔撒眼里顿觉寒意从脚底贯遍周身,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来到了地藏的世界!
“这便是地藏世界!”和尚站在台阶上双手合什,仿佛回应般地微微颔首。
这和尚竟能听到人的心声吗……若说尔撒对一个和尚出现在老道士看守的十王殿里是并不很以为怪的,儒、释、道三教合流,这他是知道的,那位蒋年丰更在《地藏王手记》里提倡“佛心道身而儒行”,尔撒对此也并不陌生,况且地藏菩萨显身在十王殿里也本无不可,按佛教故事所言,这十殿阎罗本是他的化身,这里也算是他的道场,只是这位和尚竟开口自称“地藏”还是让人难以接受,谁肯信他是地藏!他到底是谁?
“不!如果你真是地藏菩萨,你不是应该在地狱里吗,那才是你掌管的世界……我,我怎么可能在地狱里?!”尽管恐惧,尽管声音发颤,尔撒还是高声抗辩道。
“人往往身在地狱而不自知……请问施主可知地狱是何物?”和尚反问尔撒。
这个话题太大了,尔撒从未细细琢磨过“地狱”一词,只得临机嗫嚅道:“地狱是火……”
不想和尚接口便不暇思考地说道:“火只是地狱恶报里的一种,地狱之中确有火狱,诸如火山地狱、火床地狱、火屋地狱、火狼地狱、火鹰地狱、流火地狱……不一而足!但也有铁车地狱、铁床地狱、铁牛地狱、铁衣地狱……东方铁围山之内,如是等地狱,其数无限,其中复有诸小地狱,或一或二、或三或四乃至百千,其中名号各各不同,一一狱中,更有百千苦楚,若广解说,穷劫不尽。”
尔撒听得几乎痴住,这番说法几乎与那佛藏里无二等,只是他犹不肯信,自己怎会在地狱之中,这面前的又怎会是地藏王菩萨!
“这里无火无石无铜无铁这四种业道之器,何谓之地狱?!”
尔撒终于动怒了,想用自己读过的佛典堵住这个和尚的口,让他知道自己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不要小瞧了自己。
“你如今身在诤论地狱,你难道忘记了网络上那些让你不堪其扰的反穆斯林的辱骂、谎言与政治欺骗?你陷入愤怒、焦虑、悲伤而又无法无力的境地,却仍不开悟,对这虚幻的世界仍存执著之念,对这似水的人心仍存挽回的幻想,若不历一番大劫,发大愿心,得大智慧,必要在这诸恶苦道中轮回永劫,终不得解脱……”
尔撒尚还要争辩,但觉脚下一时松动,转瞬便是天旋地转,掉进一处漆黑莫名的旋涡之中。置身于无法无力的绝境,尔撒反把心一横,闭紧眼睛嘴巴任它旋转去。
好在片刻之后,旋涡里的一切混乱就结束了,当尔撒觉得脚下复又安稳平静下来,他想睁开眼来瞧一瞧,却发觉勉强撑开的眼眶里被一片白茫茫的灼热似火的亮光涌入,刺得他任什么也看不清。他已身在1966年的盛夏,据说那是这座城市有气象记录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气象学与政治学双重意义上——真正的酷暑。


(未完待续)

2018年12月10日星期一

希克梅特在书店陪伴了我一个下午




Nâzım Hikmet accompanied me in the bookstore for a afternoon




/安然


我只认识两位土耳其诗人,一位长眠在科尼亚(Konya)的穹顶下,另一位就是希克梅特(Nâzım Hikmet)。

对于中国,希克梅特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就与苏联的马雅可夫斯基、智利的聂鲁达、古巴的纪廉一起受到左派文人的推崇,郭沫若曾为他的中文译本题签,至今在“毛左”的网站上仍能找到《希克梅特诗集》的链接。但他们写不出那样不屈服的文字,安纳托利亚充沛的阳光照彻了那双美丽的绿目:

我凝视你的眼睛,
       泥土晒出来的味道冲击我:
       我在麦田,迷失于庄稼的颗粒。
      
你眼睛是无底的绿色深渊,
       变化从未停止,如永恒之物,
       一直释放着秘密,一个又一个,
       却绝不会
           彻头彻尾地屈服……
(19451010)

是的,是希克梅特将自由诗体和共产主义——这两样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新事物引荐到了土耳其,历史也证明了土耳其人民做了怎样正确的选择。但我从来不认为希克梅特就是错的,为那些被贫困糟蹋了的人们写诗,从来就不是一件值得懊悔的事:

       伊斯坦布尔的贫困——他们说——难以诉诸语言,
       饥饿——他们说——已经糟践了人民,
       肺结核——他们说——到处蔓延。
       这么高的小女孩——他们说——
              在烧毁的建筑里、在电影院……
      
       黑新闻从这个离我很远的城市传来,
       这里的人诚实、勤劳、贫穷——
       真实的伊斯坦布尔,
       这就是你的家,我的爱人,
       无论我被流放何处,关进哪个监狱,
          我将它放在大袋子里、背在背上,
          我在心里守着这城市,犹如一个孩子丢失的东西,
          犹如你的样子在我眼中……
(19451113)

希克梅特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在苏联的流亡中渡过的,那是一个压抑的斯大林时代,敏感的诗人显然察觉到了从莫斯科到巴库、从曾经的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的差距,他拒绝为那位领袖之父唱赞歌,并在1961年,写下一首《无题》:

他是石头青铜石膏和纸无处不在从二厘米到七米高不等
在所有城市广场我们都在他的石头青铜石膏和纸的靴子下
在公园他石头青铜石膏和纸的阴影使树木变暗
他的石头青铜石膏和纸的胡须落进我们餐馆里的汤里
在我们的房间我们都在他的石头青铜石膏和纸的眼睛里
有天早晨他消失了
他的靴子从我们的广场
他的阴影从树林
他的眼睛从我们的房间消失了
成千上万吨的石头青铜石膏和纸的重量从我们的背上终于被移走了

(无题)

毕其一生,希克梅特都是一位自由诗人,他既没有拜倒在凯末尔主义者的军靴下,也没有变成克林姆林宫严冬下的欢唱的金丝雀。而关于这些,长期不为人知,希克梅特“革命诗人”的形象长期停摆在六十年前的那个旧译本上。他渐渐从中国人的视野中淡出,被遗忘在风中,连那份旧译本也从市面上绝迹。

十年前,我就为无法读到这位土耳其诗人更多的作品而遗憾。当那个零下七摄氏度的下午,我蹲下身子,从书店最底层的架子上寻找值得一读的东西,意外抽出了那本《诗经典——希克梅特诗选》时,欣喜如同老友重逢。

我匆匆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来,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李以亮的这个译本填补了希克梅特后期诗歌在中文出版领域长期阙如的空白,让一个依旧是那么人性,同时,又是一个多侧面的希克梅特重新出现在了中国人面前。我有一种冲动,急切地翻看封底的标价:五十五元!

我平静下来了,所以,希克梅特在书店陪伴了我一个下午,躲避那场突如其来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