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然
在中国名为自治的民族地方,实权无一例外地操控在汉族书记手中,这在相当多中国人的潜意识中认为是防止分裂的理所当然。尽管团结的口号脱口而出,但从权力塔尖到无权的底层民众中间普遍暗藏着对少数族群的不信任感,不信任的背后是汉族人对自己的大汉种族的一种近乎狂热的迷信。这样的情形在新疆发展到了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地步——连喀什周边的维族村子里的小小村官也要从城里的兵团汉人中选派。
作为人类灵魂深处的一种归属感,正常的民族感情是美好而受到尊重的。但当情感变为主义,并发展到需要排外的地步,就不能不令人警惕地察觉在这个民族的文化心理中存在着一丝令人忧虑的病变。
中国大概忘记了,新疆的和平解放如果没有维吾尔人的助力,就会面对国民党汉人部队和回族“马家军”——骑五军的坚决抵抗。正是当时那些受到布尔什维克主义感召、对苏联对实现社会公正公平的革命充满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幻想的维族精英——“三区革命”一方对自己的异族同志中共真诚地欢迎,才迫使旧军队背腹受敌,不得不选择和平。
在新疆的党史著作《新疆往事》一书中有这样一段秘闻:美国中央情报局曾力促新疆的维族和回族这两支穆斯林力量的联合,以便在东土耳其斯坦重建回教政权。无奈那时早已倾心红色革命的维族领导人对美帝国主义的反动阴谋不屑一顾,而且为示好北京的汉族同志,决定集体赴京共襄开国大典。诡异的是苏联专机半途在贝加尔湖上空意外失事,伊犁三区革命的精华悉数陨落。未在此架飞机上的赛福鼎·艾则孜,则有幸得以走完自己余下的曲折坎坷的半个世纪风雨路。
据说“杀回灭汉”的口号惟一一次出现是在上世纪40年代的伊犁起义者中间,后来每逢动荡,就多有人借此谣传离间。这种有些不可思议的仇怨可以追溯到那位极赋军事天才的尕司令(“尕”为西北土语,即言小也)马仲英身上。这位在上世纪30年代突入新疆本为救援哈密维吾尔农民起义的回族少年英雄,在与盛世才的混战中,阴差阳错地跑去南疆替自己的政治对手灭掉了两个疆独政权。“儿子娃娃”,还是娃娃。
“儿子娃娃”马仲英
所以,当我开始自己的南疆之行时内心是忐忑的。但我毕竟是一个托靠真主的宿命主义者,我相信真主为我安排下的命运之路。假如他让我死在维族人手中,我也毫无怨言,我是愿意安眠在自己的西域祖先的热土上的。
挟着一股壮士一去兮不复反的悲壮,我一头钻进新疆文化的腹心地带,之后感受了她昨日的繁盛和今日的落寞。
在库车的乡间小路上,我头顶回民的白织帽,踯躅流连在冷清的维族村落里、颓败的麻札(墓地)建筑旁,脚下升腾起滚烫的白色尘烟,仿佛一位苦行僧正在游方,要用脚步丈量这块让他魂牵梦绕、不忍离去的富有神性的西域大地。
这时,一辆充作公共交通工具、坐满一车花衣妇孺的三轮摩托颠簸着从我身边驶过。我在后面好奇地目送着她们,车上也有人回望着我。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一车人在不远处的白土路上停了下来,车上还有人向我招手,要请我这个素不相识的过客搭顺风车。可我这个异乡的“熟回”并不是你们的同路人啊,我只得大声道出塞俩目与那车多情的维吾尔人挥别。
在那轮热情似火的南疆日头的感动下,多深的种族偏见都要冰消瓦解了。
中亚圣城——喀什噶尔最后加深了我归乡的冲动。我不仅独自一人拐进民居深处的小清真寺,做黄昏时分的礼拜,然后随便坐进一家餐馆吃上一顿拌面。还在老城的中心——艾提尕尔清真寺里融化在成千上万的维吾尔人中间激动地聆听那听不懂的布道,随着众人集体向着西方——麦加的方向行礼,主麻的聚礼结束后穿梭、漫步在清真寺外的广场人群中……那神醉般的精神体验以后回忆起来,那年像是经历过一次朝觐。
最后,说说那些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维回人物的下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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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区革命领导人乘坐的那架专机估计是沉到冰冷幽暗的贝加尔湖底里去了,随之没入水下的还有他们不再为人提起的大名。当年主政新疆的张治中一听到三区革命政权的首脑阿合买提江的名字就如五雷贯耳,头疼不已。在与国民政府委派的新疆省主席张治中谈判时,阿合买提江等人佩戴“东突厥斯坦共和国”的胸章进入会场,遭到国民党方面的强烈反对。但阿合买提江此人精明强干、才思敏捷善于应对,中间又有俄国人往来调停,张老只得恨恨作罢。轶闻少有人知,人们知道了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与我党合作者才是实打实的“东突”。
极具个人魅力的阿合买提江(注意到他胸前的那枚星月勋章了吗?)
曾经“狂悖无礼”的阿合买提江的死似乎正应了时下愤青们的一句口头禅——“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还有句话,他们倒不一定知道了:
“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庄子》
骑五军的上万回回铁骑在军长马呈祥(马步芳的外甥)临阵脱逃后,也和平起义啦。史载其中有些人降而复叛,旋被我征西大将军王剿灭之。在疆无事与南门老回回闲话古今时,有人告我:那些回族军人被五花大绑走向城外的刑场之际,沿途有迪化回众围观,人群中间爆发出“念啊,快念啊……”的催促声,一干将死之人闻声,纷纷如梦方醒,大声念诵起清真言——那是穆斯林生死之时向死神所作的坦言。
余虽铁石心肠,想及此情此景,亦不能不为之落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