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然
我离开了西域,但西域从未离开过我。年末,朋友送了几袋喀什噶尔的干果给我,包装袋顶端印着一行墨绿色的字:“良心干果”,这是一年中惟一的甜。黑色的2011让我心如止水,决意昧了良心不去想那个敏感的外省。这些突如其来的礼物像一枚石子在我心底激出一潭的西域涟漪。
干果中有无花果干,这些已经干瘪褶皱的糖包子带我重返那个秋日的午后,在南门的汗腾格里清真寺门口,我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无花果,我怀念它们曾经的圆润可爱。
记忆的风景画里,路边铁锈斑斑的护栏上斜倚着一个男人,他手中拿着一种陌生的黄色圆果,吃得汁液四溢。我站在寺门口的台阶上,目光从城市尽头的雪山被吸引向这个男人,还有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小女孩。好奇地走近,才发觉女孩身上的那条艾德莱丝长筒裙不像远观时那般绚烂艳丽,它不但已被洗得发白,上面还残留着洗不去的污渍。小女孩赤着脚,伋啦着一双脏兮兮的塑料红凉鞋,脚边就是一盆黄果儿。我肉眼凡胎没能认出《古兰经》中曾提及的神圣信物,却认出了铺在盆底的那种宽大的绿叶子。它们也曾生长在祖父院中那株病恹恹的无花果树上。祖父的这株无花果树原是曾祖父手植的一株无花果树上的一段嫩枝,剪下后随祖父一家人在这座小院中落地生根,它没有自己的浓荫,低矮、丑陋,在檐牙之下只结那种青涩半熟的果子,仿佛我那得不到充足阳光的民族,永远长不大。
考之典籍方知,无花果树在几乎所有宗教中都占有出人意料的神圣地位。佛陀在一棵无花果树下证得菩提,在印度,无花果树(优昙钵)是菩提树(毕钵罗)的一种,是神树。在迦南,先知告诉人们:伊甸园中有一种能分辨善恶的智慧树和禁树,上帝告诫亚当和夏娃不可靠近。维吾尔人把无花果比作“长在树上的糖包子”,敬它为“天堂圣果”。回族人常诵的苏勒里有这样一段:
“以无花果……盟誓,以西奈山盟誓,以这个安宁的城市盟誓,我确已把人造成最美的形态,然后我使他变成最卑劣的;但信道而且行善者,将受不断的报酬。此后,你怎么还否认报应呢?”(《古兰经 114:95》)
你耳熟能详吗?
我荒疏了。困顿岁月里,我的孤影漂浮在虚拟的世界里。因一个极偶然的机缘看到了一位新疆摄影师的数千张照片,他把镜头对准的是我藏在心中的那座山——雅玛立克山——清真寺门口那个沉默的小姑娘的赤足引我走上那座光秃秃的贫民之山。震惊之余,我几次将这座山写入自己孱弱的诗行里。
我登上了山岗。
这是我离开新疆前登临的最后一座山,
再过几个小时,
一辆列车正泊在夜色之中。
没有月光,没有草地
没有雪山,乌鲁木齐门外的
雅玛立克
只生长维吾尔人的黄泥小屋。
2007年《西域:七个片段 之 雅玛立克山》
第二次回望是09年风暴席卷过后,凭着对天朝政治的直觉,我有一丝隐隐的不安。那座山住不安稳了,她将被赶走。
一个车流中漂浮的身影回望她卑微、凌乱的家园,
却未停下朝向城市的脚步。
那是委身在这边城的边疆,
被一个粗俗的政治谎言视作文明疥癣的最后故乡,
等待着合法的强拆。
2009年《阿娜》
最近一次是在黑水般泛滥冲撞的昔年里,我开始真实地体会那些我曾经描写的对象的无力、无权,更无尊严的中国生活。此时,那座山重又压在我的心头。对于那些官僚来说,雅山上的贫民区是像污渍一样被抹除了,但他们是否认真想过少数者内心的阴影也能随之抹去吗?我永远不能忘记那样一座山,那样一群面孔,无论我流落在何方,无论他们流落到何方。
Y山的那些黄泥小屋还在吗
那群背井离乡的人们是否又一次地背起了行囊
大地都浮动了
就不要再指望一座山
那山如今坐落在我的伤口里
目睹一个流血的梦
2011年《狱中书简》
遗憾的是过去我没有与山民交谈过,这样的事随着拆除变得不可再现。在这方面,摄影师田林很幸运,请允许我摘录一段他的珍贵的摄影日记。
『在上山不远处一条向北的小巷里,遇到一个主动和我们交谈的维吾尔青年。他的汉族名字叫李建军,在哈尔滨当过兵,他说那边的人都叫他的汉族名字。李建军35岁,看起来壮实有力,声音柔和悦耳,说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起初我却不知道他是一个被生活压迫的产生了极端思想的人。
李建军说,他因心脏病提前转业,至今没有安排工作,他跑了两趟哈尔滨了,那边只是让他等。他说现在和母亲、哥哥、姐姐及他们的孩子住在这里,他的妻子去年病死了,他的女儿才一岁三个月。
起先李建军说他不相信我们是所谓的摄影爱好者,他说:“你们为什么要拍这里?你们理解这个地方吗?”
这个问题把我们问住了。
李建军说:“我在这座山坡上住了三十年,我的父亲在这里住了四十几年,88岁时去世,去世生病时,有一天走出院门,对着他的孩子们说:‘再见了,我亲爱的孩子们!我亲爱的家!’然后去了医院,三个月后去世,中间再没回过家。”李建军眼眶里含着眼泪说:“他知道他的病在里面,他感觉到了。”
“你们理解这个地方吗?你们有资格拍这里吗?”李建军激动地说。
“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愿死在别的地方。这里是我的家,我宁可死在家里!你知道吗?”他跺一跺脚下的土地,“这里的土就是我的血,这里的石头就是我的骨骼!你们理解吗?”
我们一时无语。』
我想很多人都会无语。但同是沉默,含义并不相同,有人五内俱焚,有人麻木不仁。尤其在这块历来盛行“看杀”的土地上,你就是自焚了,由于非我族类,长期接受夜的教育的愚民们也只是一脸漠然的旁观。
夜是黑的。
中国的夜更黑。近百年前鲁迅借狂人之口疾呼“救救孩子”,受其感召的青年兴起救人、救国之志,闯入黑夜与出没无常的野兽搏斗,浴血后所改变的不过是换了一帮人上位吃人,或被吃。而且如此黑夜里救人者若惹祸上身,不仅没人救他,连自救亦是徒劳。聪明的孩子渐渐懂得世故,他们或选择肉身翻墙,“道不行,乘桴于海上”;或者,在长城之内跳舞、唱歌、吸毒、堕胎、考试、升学、赚钱……理想可耻,思想有罪,娱乐至死。
本人学不聪明,天生忧郁,总去顾念一些远在天边的人与事。当我滞留在派出所时,变得像个木偶,听任摆布与嘲弄。他们说要将我送往派出所或劳改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嘴角浮现的一丝诡异的苦笑倒把人家弄得尴尬了,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可当我平日里听到阿拉伯人的、维吾尔人的、回族人的、自焚人的以及一切落难人的故事时,都会无一例外地流出不争气的泪水,除了祈祷与眼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贡献什么?我仍然怜恤天边的弱者,但在这座城市丛林中我越来越力不从心,连呐喊都变得无力,得不到回声了。
房子里没有更多可吃的东西,我吃了那些干果,吃得一干二净。之后,我猛然发问:“良心是可以吃的吗?”这些干果即名“良心”。因为馋或为生存所迫,我吃了它们。在这个吃人的国度里,我恐怕也不能一直无辜下去。我以此安慰自己。
这是一个无梦的时代,地下乐队的主唱哑着嗓子哭喊道:
“给我一个梦想让我渴望,给我一个家让我栖息。”
我也失了梦,失了家,但却依然呓语连连。我既有被吃掉的恐惧,又有不肯做野兽的痛苦,如此没有决断,这动荡的梦真要伴我一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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