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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是另一种记录

2010年8月29日星期日

柔巴依(四行诗)




安然/




只有借由一个西域的女子

我的灵魂才能得以安放

否则 就让他流浪吧

就让他哭泣吧




那晚,爱意燃烧着我

烧去斋月里的疲惫和无趣

胡大的殿堂里,海浪般起伏的人群中

我独自感受着一朵玫瑰的清香……




你将与她永远同在

而她此来,只暖我一世的悲凉

我奉献血与热

求你出借这穿越戈壁的一点甘甜吧




你的笑靥

海蜃一般

美在天上

近前不得




你的宗教,我永远不懂

你的冷漠,我已看到

胡大给予的寂寞比赤子燃尽的舍利还冷

我的民族和信仰将死在这个雨夜


2010年8月 于昭通


2010年8月21日星期六

(小说)终究意难平


/安然


“介廉种子,官川开花,我来结果。”彼我非我,我说不出如此雄心勃勃的偈语。自落生起,我就脱离了民族的母体,我长不到那棵果树上去了。我知道,自己只是借住在人家果园中的一个过客吧,来静观一季从花到果的风景。

主人体恤我翻山越岭之苦,嘱我休息,这样,才开讲没几日的汉语文课便戛然而止了。古城不大,坐落在一片山间盆地之中,当地人将这样的平地称为“坝子”。与炽热难耐的北国相比,这个地方凉爽多雨,有一次走在街面上竟目睹了晴雨两重天的景象,西边是一轮老阳依依惜别,东边却在一块乌云笼罩下阴雨霏霏。更多时候,我足不出户,古寺西楼那间门不常开、帘幕低垂的斗室就成了我的“退隐之地”,我在那里面望乡、感伤、青灯古卷,过着就差一身僧衣的方外生活。

当然,吃饭还是要到楼下的食堂走一遭儿的。那日中午去的太早,有米无菜,只盛了半碗白米饭,即欲躲回小楼成一统。上楼时遇着两个女生正一人一边拽着一根绳儿晃悠悠地提着一件装杂物用的纸箱在台阶上向下慢慢挪,见不得女人为难,不及细想就向前替过她们。那箱子单臂一提便觉沉重,真不知两个长袍曳地的小人儿是花了怎样的气力从四楼上把这个大家伙弄下来的。

顶楼的那处神秘的女生部在如这座山城清晨的烟岚般静悄悄地消散。因为古寺面临拆迁,这几日就让她们先期搬去郊外的临时校舍。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心中发问,为什么不让这些女生去东边的那座大寺借读,只隔了一条街,徒步就到了。这个地方的大小寺坊都修有自己的教学楼,却常常空置……话题一牵涉到回族内部的那点事儿啊,就变得暧昧难言,没法说下去了。

帮完那两个女孩,回到自己的房间,吃饭、洗刷,一切收拾停当,闲坐中又想起她们。

是否有更多的女生行李在往下搬,自己是否应该走出去看一看,而你的多情行为又是否会冒犯教门中古老的封建传统?

课堂上,学生的轻慢之色尚历历在目,刚刚暗味过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的人生,才寂寞多久啊。

可你不是一个只在意自己的爱憎、从来我行我素的人吗?以前,你不是将女人的苦难视作红尘中最不可饶恕、最不可忍受之事吗?在良心与物议之间,你竟没有抉择?

内心不再争辩,推门而出。这时,楼道上下早已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女人的东西真多啊。一边心里暗暗叫苦,一边开始一件件地把东西往楼下运。

从寺门口到停着大巴车的主干道,中间还有一段短巷长街的石板路要走。有些女生就站在行李堆旁无助地向北边的巷口呆望着,那窄窄的巷口被沿街一色的木制旧屋围得只剩下一片巴掌大小的光亮,暗红色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小巷一直延伸到那个尽头。

一人之力肯定不行,我跑去喊来几个男生,众人合力总算是将行李送到了路口。

前方是一列送人的车队,女孩们则被路口熙熙攘攘的人流隔在了这一边。酷阳下,她们头顶的丝巾闪耀着一片异彩,在古寺之外的世界里略显张扬。这永不摘下的向有争议的覆盖啊,此时似是由柔弱的女人扛起的一面旗。这是一面挡不住灼人的热浪也阻挡不了他人锐利目光的旗啊,忍受是为宗教,可在这么漫长的人世间你要忍受多少孽障才能守住你的信仰?这裹到眉毛的印花头巾,这头巾下的晶莹的大眼睛……我先是站到路边的一条石凳上痴痴地凝望着眼前的青春烂漫的生命,内心忽然就像是被什么飞来的东西击中了,有些痛有些闷。后来终于在一小片树荫里颓然坐下,泪水无端地盈满了眼眶。

泪眼婆娑中,脑海里又蓦然闯入了那片白色的建筑,我仿佛又是在古城的迷途中意外地目睹了这一切:纯白色的大寺、纯白色的烈士坊,石剑一样直指长空的纪念碑,还有那口由纯白色的大理石重新砌好的烈士井。沉默的建筑群仿如披着一身让人肃然的缟素,静静等候,我惊呆了。

初见那块记录着“咸同屠回”历史的石碑时,心头曾掠过须臾的绞痛。

“屠杀伊始,有近千回民仓皇逃进东寺以求避过凶锋,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团练头目穷追至寺,先残酷屠戮后放火烧寺,置逃难者于火海。妇女为免遭凌辱,纷纷投井殉难,此即烈士井之由来也。上世纪中叶,后人两次从井中尚淘出骸骨近十牛车,含泪安葬于碑天公墓。”

暗夜里,古寺深深,惟有寂寞。拿出白天手抄的那段文字,誊入笔记,心却已如枯井。

我所执教的这所古寺中的经学生,让自己对回族的想象从云端降到了谷底。这些来自乡村的子弟多有初中辍学、混迹社会的经历,以他们那点可怜的文化基础却要被雕凿成教门的栋梁,自己的心灰意冷是前所未有的。

南北西东的游历,慕名寻访着传说中的“回族的故乡”。天涯羁旅中,尽管彼处都涂上了一抹份属回族的白色的乡愁,就如这座古城,放眼望去,回民的馆子、衣饰、望月塔是它最独异的景致,但它们皆非真境的花园,距梦中的“古丽斯坦”还很遥远。

即使灯残梦灭,可作为一个回族人,终究意难平啊。

泪水肯定是在那蓄积已久的情感催动下,突然而至。只是坐在这行人如织的街头,一时间我自己也无法一下子道出:我到底是为谁又是为何?

是因为我生平第一次目击了这么多美丽的回族少女,她们身上与生俱来的母性魅力再次唤起了我对精神归乡的美好向往?还是她们和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些投井的如花生命之间在民族身份与精神谱系上的一致性,让我在孱弱的民族现实中感受到了一阵来自深渊的寒意?如果是前者,我是为自己的“永远的异乡人”身份在哭泣;如果是后者,那么我还是在为生身的这个民族而哭泣。抑或,两者之间在很久之前就连缀成一体了。

在这块曾经发生过巨大悲剧的土地上,历史在被人群所淡忘。甚至那些我为之掬泪的少女也未必知道或在意自己求学的这块土地上的往事。“往事如烟”是中国人习用的修辞,也是中国的现实。

在西方,自二战之后人文知识分子就一直通过哲学、神学和各种文艺形式,沉痛地反思奥斯维辛的罪恶和不幸。那不仅是曾经遭受屠杀的犹太人的不幸,它还是西方人的乃至整个人类的不幸。这样恐怖的大屠杀是由人类自己完成的,如果不反思,它会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群中重演。奥斯维辛不仅是纳粹之恶,它同时也是人性之恶,正如德国大文豪托马斯·曼(Thomas Mann 18751955)所指出的那样,德国人对纳粹暴行负有集体责任。

很遗憾,中国人对历史的认识从未达到过这样的哲学高度。“咸同屠回”没有像“奥斯维辛以后”[After Auschwitz]一样在哲学著作中成为一个醒目的术语,反而在中国的史论中渐渐演变成语义不明的一段。

当我陷入纠葛的内心世界时,是一连串清越如铃的女声将我唤醒。“谢谢你,大哥!”女生大都已上车,一个女孩从窗口处探着身子向这边挥手,她的脸孔上泛着一种光辉,绸缎一样的光辉。光辉的底子是稚嫩、真诚的羞涩,淡淡的红。我很久没有看到了。她们不知道我内心的脆弱与忧伤,我努力展现着“大哥”的风度。

直到车开走了,我还在那片树荫下悲伤不已。


2010
8月于昭通



2010年8月16日星期一

命运


/安然


无论是酡颜的盛世还是菜色的末世,

回族人那受了诅咒的命运尽是一条无声的黑暗的大河,

漫流在这坎坷的世道上

不回头地向西、

不顾一切地逆流。

流散了本来的容颜,

流散成无数的陌路。

再一代代耗尽一生的心力

走向自我的放逐,

走向星夜的忧伤;

走得荆棘满衣、

血花闪耀,

由此去辨认 追寻

属于自己的

祁连雪一样白的

尊严,

西域绸一样绚烂的

芬芳的禁忌。

这是我们无奈的心甘情愿的命运啊,

我们滴在拜毯上的

最终

将流向神之园的命运啊。





2010年8月12日星期四

回僧一日


/安然


明朝斋月,

去把亡人探望了。

在那座绿莹莹的坟茔样的小山上,

淌两行淡淡的泪,

为这里不知名的回回,

也为自己的人海飘蓬。


回来的路上

骄阳似火,

迎面走来娇小的你,

一袭黑黑的罩袍角上绣着玫瑰红的边。

含羞地顾盼,

莺歌般的赛俩目,

让我顿失了教师爷的矜持。

人群中没有更多地问候,

就轻轻错身而过。

再回首,

人已掩入

这尘土飞扬的小镇市集

深处。


华灯上 人不寐,

经声袅袅,

我面西而跪。

本应念主的时刻,却在心中又与那轮满月邂逅。





2010年8月9日星期一

《过成都》



图文/安然


梦醒万里外,

云遮故乡路。

草堂思野老,

汉祠说未捷。

繁华南柯梦,

人皆土馒头。

回头寻真教,

明月冷如霜。



2010年8月2日星期一

南渡

安然/文

昼夜兼程,三日方到群山环抱之中的乌蒙,疲累已极。
行前为自己写过一段祝祷辞,内心的忐忑凄惶已微露端倪。
又将出门,
向南;
像朝圣的香客一样,
向南。
主啊!
请让洪水退去,
山川稳固,
只为你 尘世的出家人。
"芒鞋破钵无人识"的游方僧生活甫一开始,就与寺中的两位得道青年发生了冲突。被人押着下去撞钟,备感屈辱。为一个回教的梦,从北国的父母之邦一路追寻到这片残山剩水之间,结果当头便遭棒喝。在这块诞生了马注、马复初、马联元等大师的历来被视作回教学术中心的红土地上,一个回族的思想异端者如果仍得不到理解,仍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那么这种从理想到现实的跌落不仅会导致深刻的悲观,而且会令那颗本就充满叛逆的心在转瞬间从坚守走向背弃。悲愤之中急欲离开,这时才发现自己已全无方向,人生之至痛莫过于梦醒了却无路可走。
翌日清晨,天色苍苍。
街头,一位同样遭逢多艰的长者对我说,我们这个民族的有些人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我暗暗吃惊,这是张承志在《路上更觉故乡遥远》中对"中国回族知识分子"的考语呀,在这篇为杨怀中的《论18世纪哲赫林耶穆斯林的起义》所作的序文中,"知识分子"一词指向的是占据回族宗教阶层的那些人。敢于称引此语的宗教学者一定是有雅量和胆识的。于是,我也直言不讳地批判道:
多年来,我见多了为细枝末节争得面红耳赤的闹剧、做足表面功夫的哑剧、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或茫然或世故的悲剧。惟独不见圣徒在人间。
为了朝圣,我饮马长江,又过金沙。一路向南,更过千山。可现在我发觉"南渡"真的是不吉的,历史上有名的两次南渡都是溃逃的讳言啊。
乌蒙,僻远之地,像是一次流放。是为了理想,还是被冲入了生活这条身不由己的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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